---
浓稠的黑暗包裹着我,沉甸甸的,像浸透了水的裹尸布。意识在黏腻的泥沼里挣扎,每一次试图挣脱,都牵扯出尖锐的疼痛,从太阳穴一路蔓延到后颈,针扎一般。喉咙干得发烫,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砂纸摩擦似的剧痛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气味,甜腻得令人作呕,又带着浓重的、令人窒息的铁锈味,死死堵在我的鼻腔深处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凝固的血块。
血。
这个认知像一道惨白的闪电,瞬间劈开了混沌的黑暗。我猛地睁开眼。
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猩红。
冰冷的、粘稠的液体浸透了我的睡衣,紧紧贴着后背和前胸,带来一种滑腻、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。我僵硬地转动脖颈,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齿轮。目光艰难地聚焦。
妻子陈薇就躺在我身边,近在咫尺,又远隔生死。她侧着脸,长长的睫毛垂着,像是睡着了。只是那脖颈……以一个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、极其诡异的角度,软塌塌地歪向一边,断裂的骨头刺穿了皮肤,形成一个血肉模糊的豁口,暗红色的血正从那里缓慢地、无声地渗出,洇湿了一大片昂贵的埃及棉床单。她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,此刻空洞地睁着,望着天花板某个不存在的点,瞳孔深处凝固着最后一丝来不及散去的惊愕。
“薇…薇?”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干涩地挤出喉咙。
没有回应。只有死寂。令人心脏骤停的死寂。
一股巨大的、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,几乎将它捏爆。女儿!乐乐!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猛地攫住了我。
我用尽全身力气,双手撑住身下黏滑的血泊,挣扎着想爬起来。手臂剧烈地颤抖着,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。好几次,手肘在血泊里打滑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噗叽”声,我又重重摔回去,脸颊贴在那冰冷粘稠的液体上。终于,我踉跄着站直了身体,双腿像灌了铅,每一步都沉重得抬不起来,在浸满血液的地板上拖行,留下两道暗红的湿痕。
乐乐的房门虚掩着。门缝里,那股甜腻的铁锈血腥味浓烈得如同实质,扑面而来。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撞击着肋骨,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。我伸出手,指尖冰凉,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。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,我用尽残存的一点力气,猛地推开。
门撞在墙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。
房间的景象如同最恐怖的油画,瞬间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,灼烧着我的神经。
粉色的墙壁上,米老鼠的贴纸依旧笑得天真无邪。地上散落着彩色积木和毛绒玩具。但这一切都被刺目的猩红覆盖了。小小的儿童床上,那印着卡通公主图案的被褥,完全被血浸透,沉甸甸地垂落下来。我的小天使,我的乐乐,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血泊中央,小小的胳膊无力地摊开着。她最喜欢的粉色小兔子睡衣,被染成了深褐色。那张总是红扑扑、带着甜甜笑容的脸蛋,此刻白得像纸,嘴唇微微张开,似乎想呼唤什么,却永远失去了声音。她的眼睛,那双像最纯净的琉璃珠一样明亮的眼睛,也茫然地睁着,空洞地望着天花板。
视线猛地被床单上那一大片凌乱、狂野的字迹攫住。不是用笔写的,而是用某种粘稠的、暗红色的液体——血。歪歪扭扭,带着一种垂死者绝望的划痕,覆盖了小半张床单:
**爸爸为什么?**
那四个字,像四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地烫在我的眼球上,烫穿了我的颅骨,直抵灵魂深处。
“啊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得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,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。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袭来,眼前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,血红的墙壁、女儿的床、那行刺目的血字……一切都疯狂地旋转、扭曲、碎裂。
膝盖一软,我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,膝盖骨撞击地面的钝响被淹没在自己的嚎叫里。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红,和那四个字在脑海里疯狂盘旋、尖叫:
爸爸为什么?爸爸为什么?爸爸为什么?!
---
刺眼的蓝红警灯无声地旋转着,将窗外夜色切割成诡异的光带,映在客厅冰冷的地砖上,也映在每一个穿着制服、神情肃穆的警察脸上。那光芒像冰冷的蛇,无声地爬行,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,给这刚刚经历过地狱屠戮的空间又添了一层非人间的压抑。
我蜷缩在客厅角落那张冰冷的单人沙发里,身上胡乱裹着一条警员好心递过来的薄毯。毯子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,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,却丝毫无法驱散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寒意。指尖依旧残留着妻子脖颈断裂处的触感——冰冷,僵硬,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滑腻。乐乐床上那片刺目的猩红和那四个血字,更是在我眼前反复闪回,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钝刀在缓慢地锯着我的神经。
“林默先生。”一个低沉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响起。
我猛地抬起头。负责现场勘查的刑警队长张震站在我对面,他的身形在晃动的警灯阴影里显得格外高大,几乎挡住了天花板惨白的光线,投下一片沉重的压迫感。他的脸藏在灯光的暗影里,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轮廓和那双锐利得如同鹰隼的眼睛。那双眼睛,此刻正像探照灯一样,毫无遮拦地、审视地盯在我脸上,似乎要穿透皮肉,直接窥探我颅腔里每一个颤抖的念头。
“能再复述一遍你‘醒来’后的情况吗?”他刻意加重了“醒来”两个字,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,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怀疑,冰冷得如同手术刀。
我张开嘴,喉咙火烧火燎,干涩得发不出声音。只能徒劳地翕动了几下嘴唇。旁边一个年轻警员递过来一瓶水,冰冷的塑料瓶身激得我手指一缩。我拧开,贪婪地灌了几口,冰水滑过灼痛的喉咙,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,却无法浇灭心头的恐慌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我醒来……就在床上……全是血……薇……薇薇她……”喉咙被巨大的哽咽堵住,妻子歪折脖颈的画面再次闪现,我痛苦地闭上眼,手指死死攥紧了粗糙的毯子边缘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“……然后乐乐……乐乐……”
“你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?”张震打断我,向前逼近了一步,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清晰的“嗒”的一声,在寂静的客厅里异常刺耳。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了我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。“比如,你和你妻子是否在睡前有过争执?激烈的争执?”
争执?我混乱的大脑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。记忆的碎片混乱地漂浮着,却抓不住任何清晰的片段。只有一些模糊的、激烈的情绪碎片——愤怒的吼叫?摔碎东西的声音?薇带着哭腔的质问?乐乐惊恐的哭声?这些碎片如同沉在水底的暗影,若隐若现,却又模糊不清,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我痛苦地摇着头,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,“头很痛……什么都想不起来……只有一些……模糊的影子……”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,绝望地看向他,“张警官,不是我……求求你,真的不是我……乐乐……乐乐床上的字……那不是我写的!有人进来了!一定有别人!凶手还在外面!”
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拔高,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哭腔。
张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,那双鹰眼里没有任何波澜,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漠然。他没有回应我的辩解,只是朝旁边微微偏了下头。一个穿着白大褂、戴着口罩的法医拿着一个小型证物袋走了过来,袋子里装着几缕缠结在一起的黑色长发,发梢还沾着暗红的血痂。
“林先生,”法医的声音隔着口罩,闷闷的,毫无情绪,“这是在你妻子陈薇女士紧握的左手指甲缝里提取到的毛发组织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透过镜片,平静地落在我头上,“初步观察,与你本人的发质和颜色高度吻合。需要进一步做DNA比对确认。”
指甲缝里的头发?我的?
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,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。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头发,指尖触碰到发根,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我。薇在反抗?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抓下了凶手的头发?而证据,直指我?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我喃喃自语,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,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,沙发发出轻微的嘎吱声,“怎么会……怎么会是我……”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感像两座大山,同时压了下来,让我几乎窒息。
张震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,像是在评估一件证物的反应。然后,他毫无征兆地转身,走向门口,对着外面站着的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员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了过来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耳朵:
“重点监控。在DNA报告出来前,他是唯一嫌疑人。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半步。”
唯一嫌疑人。
门被轻轻带上,隔绝了外面旋转的警灯,却把更深的绝望和无形的牢笼关在了里面。我蜷缩在沙发里,毯子滑落一半,露出的手臂上,不知何时蹭上了一道早已干涸发暗的血痕,像一条丑陋的烙印。
---
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,吝啬地洒下几缕灰白的光,却无法驱散笼罩在枫林苑小区上空的阴霾。一夜之间,这个曾经充斥着孩童嬉闹和邻里寒暄的温馨社区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,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无声的惊悸在空气中弥漫。
我像个幽灵,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在两名便衣警员如影随形的“陪同”下,走出那扇已经成为临时囚笼的家门。脚下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,踩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,发出空洞的回响,仿佛踏在通往地狱的阶梯上。
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尽的寒意,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——那是警察撤走时留下的痕迹。这气味钻进鼻孔,瞬间勾连起昨夜客厅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我猛地弯下腰,剧烈地干呕起来,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。两名警员面无表情地看着,没有上前搀扶,也没有催促,只是像两尊沉默的雕塑,忠实地执行着“监控”的命令。
直起腰,我喘息着,抹去嘴角的秽物,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四周。
死寂。
绝对的死寂。
平日里这个时间,小区早已苏醒。遛狗的老人,赶着上班的白领,背着书包蹦跳的孩子……而此刻,小区小径上空无一人。路旁的灌木丛似乎都蔫蔫的,蒙着一层灰败的颜色。只有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,打着旋儿,发出沙沙的轻响,更添萧瑟。
我几乎是本能地、求救般地望向邻居家的窗户。那些熟悉的、曾经温暖明亮的窗口,此刻无一例外地拉着厚厚的窗帘,严密地遮挡着,仿佛要将外面发生的一切恐怖彻底隔绝。但在那些窗帘的缝隙后面,在那紧闭的窗玻璃深处,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道道目光。冰冷的、恐惧的、充满猜疑的目光。它们像无形的针,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裸露的皮肤上。
三号楼一楼的王阿姨家,窗帘微微掀开了一条细缝。缝隙后面,一只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瞥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的惊惧和疏离如同实质的冰锥,瞬间刺穿了我。然后,“刷”的一声,窗帘被猛地拉紧,严丝合缝,像是在隔绝瘟疫。
五号楼的阳台上,李叔佝偻着背,正拿着水壶假装浇花。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缓,水壶里的水淅淅沥沥地洒在花盆边缘,溅湿了地面。当我经过楼下时,他浇水的动作明显顿住了,整个身体都变得无比僵硬。他没有看我,头垂得很低,仿佛专注于那盆无辜的花草,但那微微侧过来的耳朵,那绷紧的脖颈线条,无不透露出一种极度的紧张和防备。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握着水壶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“看什么看!杀人犯!”
一个尖利、充满恶意的童声陡然从旁边绿化带后响起,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狠狠扎进这片死寂里。
我猛地扭头。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躲在冬青丛后面,只露出半张脸,那双眼睛瞪得溜圆,里面没有丝毫孩童的天真,只有被大人灌输的、赤裸裸的恐惧和憎恨。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小石头,作势要朝我扔过来。
“小涛!回来!快回来!”一个女人惊恐万分的尖叫随之响起,带着破音的颤抖。一个身影从旁边的单元门里冲出来,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那男孩扯了回去,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防盗门。那巨大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小区里回荡,像是对我的最终宣判。
杀人犯。
这个词像淬了剧毒的烙印,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。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,我踉跄了一下,差点摔倒,幸好及时扶住了旁边冰冷的路灯杆。金属的寒意透过掌心直抵心脏。
“林……林默?”一个迟疑的、带着巨大惊愕和不确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我艰难地转过身。
是陈涛。我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。他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,手里拎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,大概是刚买了早餐回来。他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大大咧咧的笑容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、难以置信和……深深恐惧的复杂表情。他的眼睛瞪得很大,目光在我脸上和身后如影随形的两名警员身上来回扫视,嘴唇微微哆嗦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堵在喉咙里。
“陈涛……”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声音嘶哑地喊出他的名字,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祈求,“你信我……不是我……真的不是我干的!薇和乐乐……她们……”喉咙再次被巨大的悲痛堵住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。
陈涛看着我,眼神剧烈地挣扎着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似乎想上前一步,但目光触及我身后那两个如同门神般的警员时,脚步又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。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,眼神里的恐惧最终压倒了所有的情谊和信任。
他避开了我绝望的目光,眼神闪烁着,低下头,声音干涩而微弱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:“林默……你……你最近压力太大了……真的……太大……太大了……” 他语无伦次,像是在对我说话,又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,“好好……好好配合警察……”
他没有说完,猛地转过身,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开了,拎着塑料袋的手攥得死紧,指关节泛白。他一次也没有回头。
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,随着他仓惶逃离的背影,彻底熄灭了。
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寒流,瞬间将我彻底吞没。我背靠着冰凉的路灯杆,身体缓缓滑落,瘫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。两名警员依旧沉默地站在一旁,像两尊没有生命的石像。小区里死寂依旧,只有风穿过枯枝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。只剩下那无处不在的、冰冷刺骨的恐惧目光,和“杀人犯”三个字,在脑海里疯狂回响,震耳欲聋。
---
白昼的日光透过厚重的防尘布缝隙,吝啬地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斑,空气中悬浮着细小的尘埃,在光束里无声地翻滚。我把自己关在乐乐的房间,如同困兽蜷缩在唯一还残留着她气息的角落。地板上那片巨大的、深褐色的血渍早已干涸发硬,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地板上,散发出若有若无的、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,时刻提醒着我那场无法醒来的噩梦。那行刺目的“爸爸为什么?”的血字,更是像烧红的烙铁,日夜灼烤着我的神经。
不是我的头发……那指甲缝里的头发……我一遍遍在心里嘶吼,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笼中挣扎。一定还有别的!凶手一定留下了别的痕迹!一个能证明我清白的证据!它在哪里?
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灯,在房间里每一个角落疯狂地扫视、搜寻。粉色的墙壁,散落的玩具,印着卡通图案的书桌……每一个地方都那么熟悉,此刻却都笼罩着一层诡异陌生的阴影。床头柜上,乐乐最喜欢的那个穿着芭蕾舞裙的陶瓷娃娃,依旧甜甜地笑着,空洞的眼睛却仿佛带着无声的嘲讽。
我的视线最终不受控制地、死死钉在那张小小的儿童床上。那浸透了女儿鲜血的被褥已经被警察作为关键证物收走,只留下光秃秃的床垫,上面同样印着一大片无法清洗的深褐色污迹,形状狰狞,像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问号。
“爸爸为什么?”
那四个字再次在我脑海里尖叫起来。为什么?为什么是我?为什么她们要死?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是我?
一股混杂着绝望、愤怒和疯狂的不甘猛地冲上头顶。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,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低吼,猛地从地板上弹起来,扑向那张小床!不是为了破坏,而是为了……寻找!不顾一切地寻找!
我抓住冰冷的金属床架,用尽全身力气,将这张轻便的儿童床猛地掀开!床垫被掀翻在地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,扬起一片细小的灰尘。
床下,一个平日被床垫和垂落的床单完全遮蔽的空间暴露在惨淡的光线下。那里堆放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收纳箱,装着乐乐换季的衣物和过时的玩具。
就在床底最靠里的角落,靠近冰冷的墙壁边缘,一个微小的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金属反光点,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的眼帘。
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,随即疯狂地加速,擂鼓般撞击着胸膛。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部涌向了头部,耳膜嗡嗡作响。
那是什么?
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,不顾地上的灰尘沾染了衣服。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,急切地探入那片阴影,伸向那个微小的反光点。
指尖传来一种冰冷、坚硬、绝对非生物的触感!
我的心猛地一沉,随即是更剧烈的狂跳。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住它,屏住呼吸,极其缓慢地将它从阴影和灰尘的包裹中取了出来。
当它完全暴露在从防尘布缝隙透进来的惨淡光线下时,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了。
那是一截断指。
冰冷,僵硬,泛着一种黯淡的、毫无生气的金属光泽。断口参差不齐,像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裂或扯断,露出了里面同样冰冷的、结构复杂的银色金属骨架和几根细小的、纠缠在一起的彩色线缆。指尖部分覆盖着一层薄薄的、仿真度极高的类肤质材料,但边缘已经破损卷起,露出了底下冷硬的金属基底。
一截……机械手指?!
我死死地捏着这截冰冷的金属断指,指尖传来它坚硬、毫无温度的质感。大脑一片空白,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我淹没。这不是人类的手指!它冰冷,精密,带着工业制造的冷酷气息!
谁?这是什么?它为什么会在这里?在乐乐的床底下?在那个血案发生的夜晚?
无数个疑问像疯狂的蜂群,在混乱的脑海中嗡嗡作响。警察从未提及过这个!他们地毯式的搜索,竟然遗漏了如此诡异、如此关键的证物?还是说……他们根本没有发现?或者说……他们发现了,却选择隐瞒?这个念头如同毒蛇,猛地窜入我的脑海,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。
我猛地回头,警惕地看向紧闭的房门。客厅里,那两个负责“保护”我的警员还在低声交谈着什么,声音模糊地传来。我必须离开这里!现在!马上!带着这个诡异的证据!
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谜团带来的紧迫感压倒了一切。我像受惊的兔子,动作却异常敏捷。我迅速将那截冰冷的机械断指紧紧攥在手心,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。我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卧室的窗户边。这里是二楼。楼下是后院,种着几棵半大的枫树。
深吸一口气,我猛地推开窗户,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。没有犹豫,我攀上窗台,身体向外一翻,双手死死抓住窗沿,整个人悬在了半空。心跳如雷,我低头看了一眼下方模糊的地面,然后猛地松手!
身体急速下坠!
“噗通!”
双脚重重地砸在松软的泥土上,巨大的冲击力让我踉跄着向前扑倒,膝盖和手掌传来火辣辣的擦痛。但我根本顾不上这些,几乎是立刻从地上弹起来,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,头也不回地冲进后院低矮的灌木丛,借着树木的掩护,迅速消失在小区围墙的阴影里。
身后,隐约传来楼上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和警员惊疑的呼喊:“林默?!林默人呢?!”
但我已经冲了出去,冲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。冰冷的夜风像刀子刮在脸上,却吹不散我掌心那截金属断指带来的、深入骨髓的寒意。它像一块来自地狱的冰,被我死死攥着,也攥紧了我全部的希望和……更深的恐惧。这到底是什么东西?它指向哪里?
---
冰冷刺骨的夜风像无数细小的钢针,抽打在脸上,带来清晰的刺痛感。我像一头被无数猎犬追赶的困兽,在远离城市灯火的荒郊野外拼命狂奔。肺部火烧火燎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身后,警笛尖锐的呼啸声如同跗骨之蛆,穿透沉沉的夜幕,由远及近,越来越清晰,那旋转的红蓝光芒在漆黑的背景上快速移动,如同死神的瞳孔,死死锁定着我的方向。
不能停!绝对不能停!
我咬紧牙关,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,是牙龈被咬破渗出的血。脚下是坑洼不平的野地,裸露的树根和石块如同潜伏的陷阱,好几次差点将我绊倒。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,又被夜风吹得冰冷,紧贴在皮肤上,带来一阵阵寒颤。但我顾不上这些,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:跑!甩掉他们!去那里!
掌心,那截冰冷的机械断指像一块烙铁,被我死死地攥着,金属的棱角和内部断裂的线缆硌得皮肉生疼,却带来一种奇异的、支撑我继续跑下去的“真实感”。这诡异的、非人的证据,是唯一的线索!它指向郊外那片废弃已久的“先锋精密仪器厂”旧址——那个被遗忘在荒草和流言中的地方。
不知跑了多久,双腿已经麻木得像两根沉重的木桩,只凭着求生的本能机械地向前迈动。终于,前方出现了一片巨大、扭曲的黑色剪影,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钢铁巨兽。锈迹斑斑、高达数米的铁丝网围墙,在惨淡的星光下勾勒出狰狞的轮廓。围墙早已多处破损,巨大的豁口如同怪兽被撕裂的伤口,露出里面更加幽深的黑暗和影影绰绰的巨大厂房轮廓。
就是这里!
警笛声似乎被拉远了一点,但依旧能听到。我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朝着一个最大的铁丝网豁口冲了过去。生锈的铁丝网边缘如同锋利的锯齿,刮破了我的手臂和衣服,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,但我毫不在意,手脚并用地钻了过去。
里面是另一个世界。死寂,荒凉,破败。齐腰深的荒草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哀鸣,如同无数冤魂的低语。废弃的厂房如同巨大的墓碑,沉默地矗立着,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只只空洞失神的眼睛,漠然地注视着闯入者的狼狈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、腐朽的尘埃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淡淡的化学试剂残留的气息,钻进鼻孔,让人感到莫名的压抑和不安。
根据那截机械断指内部极其微小的、几乎被油污覆盖的激光蚀刻编号——一个模糊的“P-7”字样,以及我对这片区域残存的一点点模糊印象(很久以前似乎有科技报道提过这里),我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猎犬,在废弃厂区的迷宫中艰难穿行。绕过倾倒的钢架,避开破碎的玻璃渣,最终停在了一栋外表看起来相对“完好”些的厂房侧翼。这里有一扇厚重的、涂着暗绿色防锈漆的金属侧门,与周围的破败显得格格不入。
门紧闭着。但门框边缘的缝隙,极其微弱地,透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、非自然的光线!像萤火虫的微光,却又带着稳定的、冰冷的质感。
里面有人!或者……有东西在运作!
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我屏住呼吸,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。
死寂。
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。
我试探着,用尽全身力气,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那扇厚重的门。
“嘎吱——”
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废墟中突兀地响起,格外刺耳。门,竟然没有锁死!被我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!
一股混合着机油、消毒水和……一种更难以形容的、类似臭氧的冰冷气味,猛地从门缝里涌了出来,扑在我的脸上。
没有犹豫。我像一条滑溜的鱼,猛地侧身挤了进去,反手将沉重的门在身后轻轻带上,隔绝了外面荒凉的世界和那似乎越来越近的警笛声。
门内,是一条狭窄、幽深、仅容一人通行的金属通道。墙壁是冰冷的、光可鉴人的合金板,散发着幽幽的冷光,将通道映照成一片诡异的银白色。脚下的地面也是同样的金属材质,异常光滑,一尘不染,与外面荒草丛生的破败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。通道笔直地向前延伸,尽头似乎是一个拐角,拐角处透出更明亮、更柔和一些的光线。
这里……绝不是废弃的厂房!
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巨大的谜团感攥紧了我的心脏。我像闯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、冰冷的金属巢穴。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,鞋底踩在光滑的金属地面上,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嗒、嗒”声,在这绝对寂静的通道里被无限放大,如同踩在紧绷的鼓面上。
一步步走向通道尽头那个散发着诱人光线的拐角。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,几乎要破膛而出。真相……就在前面了吗?
就在我的身体即将探出拐角,视线即将触及拐角后空间的刹那——
一个冰冷、坚硬、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圆管,毫无征兆地、狠狠地抵在了我的后脑勺上!
那触感,坚硬,冰冷,带着绝对的压迫感,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。
“别动。”一个低沉、沙哑、饱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疲惫、愤怒和某种……近乎绝望的压抑声音,在我脑后响起,如同毒蛇的嘶鸣,钻进我的耳朵,“再动一下,我就让第七次回溯,提前结束。”
第七次……回溯?
这个陌生的词组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在我混乱的大脑里激起了巨大的、不祥的涟漪。冰冷枪口的触感和那话语中透露出的诡异信息,让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,僵立在原地,连呼吸都停滞了。
---
冰冷的枪管如同毒蛇的信子,死死抵着我的后脑勺,那股金属特有的、带着硝烟味的寒意穿透头皮,直抵颅骨深处。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,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成了冰渣。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,但大脑却在极度的恐惧中强行挤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反抗意志。
“第七次回溯?”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在绝对寂静的金属通道里显得格外突兀,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,“你在说什么鬼话?把枪拿开!”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,身体在巨大的恐惧和愤怒驱使下,爆发出最后的力量,像一张拉满的弓弦,不顾一切地向后狠狠撞去!
“砰!”
我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坚硬如铁的胸膛上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。同时,我攥紧的右拳,带着积压了一整天的绝望、愤怒和掌心那截冰冷断指带来的全部力量,用尽全身力气向侧后方猛力挥出!
“呃!”
身后传来一声猝不及防的痛哼。抵在后脑的枪管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那股致命的压迫感瞬间松动。
机会!
我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向前蹿出两步,同时闪电般转过身,背靠着冰冷的合金墙壁,摆出防御姿态,剧烈地喘息着,胸膛剧烈起伏。
眼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、穿着深蓝色安保制服的男人。他大概四十岁上下,国字脸,下巴上布满青黑色的胡茬,眼窝深陷,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,透出一种极度的、被长期煎熬后的疲惫和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狂躁。他一手捂着被我肘击到的腹部,眉头紧锁,脸上肌肉因为疼痛和愤怒而微微抽搐。另一只手,正稳稳地端着一把造型奇特的黑色手枪,黑洞洞的枪口微微抬起,依旧牢牢地锁定着我的胸口。
“身手不错,林先生。”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,带着浓重的鼻音,眼神锐利得像刀子,死死地盯着我,那目光里没有杀意,却有一种更深的、令人心悸的复杂情绪——混杂着审视、警惕、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,还有……某种更深沉的绝望。“可惜,都是徒劳。”他摇了摇头,语气沉重得像在宣判,“你永远逃不出这个循环。”
循环?又是这个词!像魔咒一样缠绕着我!
“你到底是谁?!”我嘶吼着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我不倒下的东西,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制服胸前的金属铭牌。借着通道顶部惨白的冷光,铭牌上的字迹清晰可见:
【先锋科技工业园 - 安保部 - 赵峰】
先锋科技?!不是废弃的精密仪器厂吗?
“赵峰?”我念出这个名字,声音因为极度的混乱而颤抖,“什么循环?什么第七次回溯?我女儿床下的东西……”我猛地抬起一直紧攥着的左手,将那截冰冷、反射着幽光的机械断指摊开在掌心,举到他面前,“这个!这个鬼东西!还有我全家……是不是你们干的?!”
那截断裂的、泛着金属光泽、露出内部复杂线缆的机械手指,在通道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无比诡异。
赵峰的目光落在那截断指上,瞳孔猛地一缩。他脸上那种狂躁和审视的表情瞬间凝固,随即被一种更加深沉的、近乎悲哀的疲惫所取代。他端着枪的手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,枪口向下垂落了一寸。
“果然……又是这样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像在叹息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。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,重新看向我,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,“林默,看着我。仔细看着周围。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吗?这冰冷光滑的墙壁,这消毒水的味道,这……该死的循环?”
他的话语像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。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再次扫视这条笔直、冰冷、泛着金属幽光的通道。那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墙壁……那无处不在的、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着机油和臭氧的冰冷气味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强烈的熟悉感毫无征兆地袭来,如同隐藏在迷雾深处的冰山一角,猛地撞上了我的意识!
头……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!像有一把烧红的钢锥在颅腔里疯狂搅动!
一些破碎的、毫无逻辑的画面如同被惊动的鱼群,猛地从记忆的深海最黑暗的淤泥里翻涌上来!
冰冷的金属台面……刺眼得让人流泪的无影灯光……戴着口罩、眼神冷漠模糊的白大褂身影俯视着我……尖锐的仪器蜂鸣声在耳边疯狂嘶叫……还有……还有那种身体被彻底撕裂、灵魂被强行抽离又塞回的、无法形容的极致痛苦……
“呃啊——!”我痛苦地抱住头,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,蜷缩成一团。剧痛像潮水般一阵阵袭来,伴随着那些令人窒息、充满恐惧的碎片记忆。
“想起来了吗?”赵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,“每一次,都是这样。你‘醒来’,发现‘家人’被杀,然后像困兽一样挣扎,最后总会找到这里……找到这截‘证据’……然后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里充满了浓重的、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……宿命般的悲哀:
“然后,第七次回溯,失败。”
“砰!”
就在这时,通道尽头那散发着柔和光线的拐角处,一扇隐藏的、与墙壁完美融为一体的金属滑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。
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实验室长袍的男人出现在门口。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戴着一副无框眼镜,镜片后的眼神锐利、冷静,如同手术刀般精准,却又带着一种俯瞰实验样本般的、令人极度不适的漠然。
他的出现,让通道里冰冷的空气瞬间又下降了几度。
赵峰立刻挺直了身体,手中的枪口下意识地垂得更低,对着那白袍男人微微颔首,声音紧绷:“吴博士。”
被称作吴博士的男人没有看赵峰,他的目光越过他,直接落在了蜷缩在地上、痛苦不堪的我身上。那目光,带着一种审视精密仪器运行状态的冷静,甚至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。
“赵队长,辛苦了。”吴博士的声音平和,清晰,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腔调,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“看来,这次‘创伤应激’模拟的效果依旧显著。目标人格的‘愤怒’与‘追索’反应,达到了预设峰值。”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镜片反射着通道顶部的冷光,一片刺目的白,“可惜,‘稳定性’再次突破临界阈值。记录:第七次人格回溯测试,失败。”
他的话语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,狠狠凿进我的耳膜,凿进我混乱的大脑!
创伤应激?模拟?目标人格?回溯测试?失败?
这些冰冷的、非人的词汇,像一把把钥匙,瞬间捅开了我记忆深处某个被强行锁死的闸门!
轰——!!!
更多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,裹挟着无法想象的剧痛和恐惧,疯狂地冲垮了意识的堤坝!
冰冷的束缚带……贴满电极的皮肤……眼前快速闪过的、妻子和女儿“惨死”的血腥画面……一遍!又一遍!每一次“死亡”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!每一次“苏醒”都在这个冰冷的金属通道附近!还有……还有那些穿着白大褂、面无表情记录数据的身影!其中就有眼前这个吴博士!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我蜷缩在地上,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,牙齿咯咯作响,不是因为寒冷,而是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愤怒,“你们……你们这些疯子!你们做了什么?!薇……乐乐……她们……她们在哪里?!” 我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吴博士,那目光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仇恨。
吴博士面对我野兽般的逼视,脸上没有任何波澜。他甚至向前踱了两步,皮鞋踩在光洁的金属地面上,发出清脆的“嗒、嗒”声,在这死寂的通道里如同丧钟。
“林先生,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,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科学事实,“请冷静。你所经历的‘家庭’,你所认知的‘妻子’陈薇,‘女儿’林乐……包括你居住的‘枫林苑’,你接触的‘邻居’、‘警察’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通道冰冷的墙壁,那眼神如同在介绍一个精心打造的模型,“整个环境,都是‘彼岸’公司为你量身定制的‘人格稳定性测试场’。”
他微微抬手,仿佛在展示一个无形的沙盘。
“所有你接触到的‘个体’,都是高度仿真的AI载体。它们的行为逻辑、情感反馈,都基于对你人格数据的深度学习和预设情境的应激模型。”吴博士的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、科学狂人式的平静,“目的,就是在极限创伤压力下,测试你人格核心的韧性与……边界。”
AI?仿真?测试场?
每一个词都像重锤,狠狠砸在我的认知上。妻子温柔的笑容……女儿甜甜的呼唤……邻居的寒暄……警察的盘问……那些鲜活的、带着温度的记忆……全是假的?冰冷的程序?预设的模型?
“不!你撒谎!”我嘶吼着,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荒谬感而扭曲变调,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,“她们有温度!有感情!薇会生气!乐乐会撒娇!她们……她们流出的血是热的!!” 我猛地指向自己衣服上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,那些曾浸透我睡衣、来自“妻子”和“女儿”的温热液体。
吴博士看着我激烈的反应,微微蹙了蹙眉,像是在记录一个不稳定的数据点。他的目光,如同冰冷的扫描仪,再次聚焦在我的脸上,似乎在评估什么。然后,他的视线,极其突兀地、死死地定格在了我的眼睛上!
他脸上那种掌控一切的、科学式的冷静表情,第一次出现了裂痕!
一丝清晰的、无法掩饰的惊愕,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,瞬间在他镜片后的瞳孔里扩散开来!
“等等……”吴博士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,他下意识地向前逼近一步,几乎要贴到我面前,“你的眼睛……你的虹膜……”他的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……困惑,“……颜色……纹理……怎么会……”
虹膜?
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弄得一愣。什么虹膜?
“赵峰!”吴博士猛地扭头,声音带着一种失控的急促,对旁边的安保队长厉声喝道,“立刻!控制住他!带他去主控室!快!”
赵峰也被吴博士这突如其来的失态惊住了,但他反应极快,立刻重新抬高了枪口,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警惕:“是!博士!”他上前一步,枪口几乎顶到了我的胸口,“起来!走!”
变故发生得太快。吴博士那震惊的表情,赵峰瞬间紧绷的动作,都指向一个方向——我的眼睛!我的虹膜出了问题?这又是什么新的测试把戏?
巨大的谜团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。但此刻,被枪口指着,我别无选择。我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,身体还在因为记忆的冲击和愤怒而微微颤抖。赵峰用枪口示意了一下通道尽头那扇滑开的大门。
我踉跄着,被押着走向那扇门。门后,是一个巨大的、充满未来科技感的环形空间——主控室。无数巨大的屏幕镶嵌在弧形的墙壁上,闪烁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复杂的几何图形,发出幽蓝色的冷光。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全息投影台,此刻正投射着一个缓慢旋转的、结构复杂的人脑3D模型,无数彩色的线条在其中闪烁流动。
而就在我们踏入主控室的瞬间,仿佛触动了某个无形的开关。
嗡——!
一声低沉的蜂鸣响起。主控室内,所有原本闪烁着幽蓝数据流的巨大屏幕,在同一瞬间,毫无征兆地全部黑屏!
绝对的黑暗只持续了不到半秒。
紧接着,所有屏幕猛地再次亮起!
但亮起的,不再是冰冷的数据和模型。
而是……一段清晰无比的监控录像画面!
画面背景是冰冷惨白的医院走廊,刺眼的“手术中”红灯亮着,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。
画面中央,一辆覆盖着白布的推床被几个医护人员快速推出手术室。白布下,勾勒出一个成年男性的轮廓。推床经过镜头前时,一阵风吹过,掀起了白布的一角。
露出的那张脸——
惨白,毫无生气,双目紧闭,嘴角残留着凝固的血迹。
那张脸……是我!
林默!
真正的林默!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我如遭雷击,身体晃了晃,几乎站立不稳,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张“自己”死去的脸,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,无比真实!
而画面并未结束。镜头一转,切入一个无菌操作间。几个穿着全套防护服、如同幽灵般的身影,正围着一具……躺在金属台上的、覆盖着仿生皮肤的机械躯体!那躯体的面部轮廓……赫然也是我!林默!
一个防护服身影,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闪烁着微弱蓝光的、半透明容器,容器里浸泡着的,是一个布满细微接口、微微搏动着的……生物组织——大脑?他极其谨慎地将那个容器,对准了机械躯体头颅上打开的颅腔……
手术灯惨白的光芒,照亮了防护服面罩下那双专注、冷漠的眼睛——正是吴博士!
记忆深处,那被强行撕裂、被塞入冰冷容器的极致痛苦,如同被点燃的炸药,轰然在灵魂深处爆开!
“呃啊啊啊——!!!”
我再也无法承受,抱着头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,身体蜷缩着跪倒在地!冰冷的金属地面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刺骨的寒意,却丝毫无法缓解颅腔里那撕裂灵魂般的剧痛!那些被强行灌注、被反复篡改、被无数次“回溯”覆盖的“记忆”——与陈薇的相识相爱,女儿乐乐从出生到蹒跚学步的点点滴滴,那些柴米油盐的温馨,那些争吵和好的烟火气……所有支撑着我作为一个“人”存在的基石,在这一刻,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,轰然崩塌,化为齑粉!
我不是林默!
我只是一个装载着林默破碎记忆的……冰冷的、可悲的仿生容器!一个被反复测试、反复折磨的……实验品!
巨大的认知打败带来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深海,瞬间将我彻底淹没。身体里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,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空洞。我瘫倒在地,脸颊贴着冰冷光滑的地面,目光涣散地望着屏幕上那个“自己”被盖上白布推走的画面,无声的泪水混合着绝望,汹涌而出。
“原来……是这样……”我的声音微弱、嘶哑,破碎得不成句子,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,“……我只是……一个……承载记忆的……壳……”
主控室里一片死寂。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和我压抑不住的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。
吴博士脸色铁青地站在巨大的屏幕前,死死盯着那段本该被永久封存的绝密监控录像,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震惊、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恐惧。他猛地转身,对着旁边一个脸色惨白、手指在控制台上疯狂敲打的技术员咆哮:“怎么回事?!谁启动的紧急回溯协议?!这段原始记录怎么会被调出来?!立刻给我查!切断所有外部连接!最高权限覆盖!快!”
赵峰站在一旁,手中的枪不知何时已经垂下。他看着我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的绝望身影,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,疲惫的红血丝似乎更深了,眼神复杂地在我和屏幕上那具冰冷的机械仿生体之间来回扫视。那眼神里,没有了之前的警惕和敌意,反而多了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、深沉的悲哀。他嘴唇翕动了一下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。
“爸爸……”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中,一个极其微弱、带着电流干扰杂音的、稚嫩的女童声音,毫无征兆地、直接在我混乱的意识深处响起!
那声音……是乐乐!
“爸爸……别睡……”那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,仿佛信号不良的通讯,带着一种非人的电子质感,却又无比清晰地传递着一种焦急的、催促的情绪,“……这次……一定要……逃出去呀……”
乐乐的……声音?在我的……脑子里?
我涣散的目光猛地聚焦!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巨大震惊、荒谬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狂喜的电流,瞬间击穿了我近乎凝固的绝望!
那不是幻觉!那声音,那语调,那带着哭腔的焦急……就是乐乐!她……她还“存在”?在这个冰冷的机械地狱里?以某种……我无法理解的方式?
“乐乐?!”我下意识地在混乱的意识里嘶喊,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“乐乐!是你吗?!你在哪里?!”
“……快……走……”那微弱的声音变得更加断续,仿佛随时会消散,“……妈妈……程序……开关……在……她……手指……”
妈妈?程序开关?手指?
我的大脑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!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,猛地射向主控室角落!
那里,一个穿着普通清洁工制服、戴着口罩和帽子、低垂着头的身影,正推着一辆清洁车,缓慢而无声地穿过忙碌的技术员身后,似乎正打算离开主控室。
那身影……那走路的姿态……那低垂的脖颈线条……
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、刻骨铭心的熟悉感,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!
是陈薇?!
不!是那个扮演陈薇的……AI载体!
而就在我目光锁定她的刹那,那个“清洁工”似乎心有所感,推着清洁车的手极其轻微地、难以察觉地……颤动了一下。
她那只戴着薄薄橡胶手套的右手,食指的指尖部位,极其细微地……闪过了一道转瞬即逝的、微弱的蓝光!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8:04:31